而在和少校在一起时你说得自然而然,没人觉得不对劲,没人提出不同意见。你没觉得别扭,他没表示反对。
总之事情就变成了那样。以那个下午为起点,之后在少校闲暇下来时你们经常呆在一起。有一回你问起那把木吉他,德莱恩笑了起来,“那个,”少校说,“是我爸送我的十五岁的时候。但其实他讨厌我玩那个,有些不像个真正的绅士。没办法,谁让他提前说过我要什么他都答应呢。”
他起身出去了一段时间,回来时手里抱着那把吉他,另一手拎着他的小提琴。
“这两个我差不多喜欢。” 他说,然后将目光落在小提琴上,“……好吧,也许现在我更喜欢小提琴了。如果我爸有机会知道的话,没准会觉得很高兴。就像那种,看,最后还不是听我的,。”
你从他手中接过小提琴,它做工相当精良,漆面木纹明显,大概是纯手工制作。你对管弦类乐器不算了解,但能看出这把琴多半是名家之作。德莱恩出身贵族,从他姓氏中那个标志性的“冯”就能看出来。他的父亲和祖父都从军,声名显赫。不过你知道他父亲死在战争开始的第一年。
说到父亲时少校稍微偏过头去,他撑着下巴看着窗外,看着波兰夏日午后的天空。这里的五月末天空很蓝,几近透明,天际有些薄薄的云。
其实你衷心希望这里只有那些,好季节和好天气,适合郊游或者在家里清闲而又漫无目的地打发一个漫长的下午。你也许会练琴,或者和米娅玩纸牌。可还有些别的什么在天空下,无法忽略。远处焚尸炉正在嚼碎尸体,然后喷吐黑烟,那几道不和谐的、鲜明的痕迹让明亮的天空支离破碎。
这让你联想到铁丝网。不同的是这一道不仅在集中营的墙头,而是横亘天空。
显然德莱恩也注意到了那些。他的目光停留了片刻,然后收了回来,落回吉他上。他拨了拨吉他弦。
几声轻响。那是把民谣吉他,吐出的音节清脆,有种懒散的乡村情调。少校的手指修长,没用拨片,这把吉他从外形到音乐风格和金发碧眼,穿笔挺白衬衫和军装长裤的德莱恩一点儿也不搭调,但它就这么被他抱在怀里,比拿枪更自然。
继续弹下去以前,他没忘记起身关上窗户,半拉上窗帘。规定当然不会涉及这些细枝末节,你们在二楼,和外面还隔着大露台。但谁都知道这种事最好别被其他人看见。做完这些之后德莱恩才重新抱起吉他。
他弹出第一个音。那是首你从没听过的曲子,德莱恩微微低头,他的手指慢吞吞的,或者说几乎是漫不经心地在吉他弦间拨动,同时他唱出声。
“我该如何讲述,你的痕迹从我心中消失不见……你难以捉摸,点燃我如火种,迷惘我如烟雾。你绝非我的归宿。但我已别无选择。当死难者爱上刽子手,当羔羊爱上屠夫。当悔改已经太晚,此时灾祸临头。”
少校的声音低沉,不过很动听。但他选择了糟糕的一首歌。更糟糕的是这首歌本身的旋律好记得要命,几乎在听完的那个瞬间就长进了你脑子里。
当羔羊爱上屠夫。当死难者爱上刽子手。你想。
夏季的阳光透过半拉着的窗帘,被过滤得朦胧柔和。室内昏暗,只有你和德莱恩坐在这里。
你盯着德莱恩的手看。他的右手弹拨琴弦,手指修长漂亮。他谈起自己的父亲,口吻和你说起爸爸没什么区别。“看,最后还不是听我的”,你爸爸也经常得意地对你这么说,用种自豪的、一家之主的骄傲口气和大嗓门,特别是在你真的成为钢琴家以后。你过去总要反驳他,为他在如愿以偿以后还要得意洋洋地对失利者炫耀战果。
可现在你怀念这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