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手指在那里停住了。
1943年12月24日。你记得那天,平安夜,应景地下了小雪。雪花让节日相当有气氛,但你想到的是营区里的妈妈和妹妹,你不知道她们能不能撑过冷天气。你手里积攒了五六盒香烟,也许它们能发挥些作用。但有多少把握?你不知道。
除此之外你还要演奏,军官们也过圣诞节,虽然不是基督教、天主教更不会是犹太教。那是个四不像的人造物,夹杂着纳粹政治思想和集中营的糟糕气氛,但总归是重要节日。
总之那一天给你留下的就是这种印象。冷天,雪花,焦躁不安的坏心情。你甚至没注意到德莱恩,那时候你也还没听过这个名字。德莱恩少校。
“也许我患上了一种疾病,或者犯了错误。” 二十六岁的德莱恩写道,“‘美’拥有它的特定使用范围,而我将它用在错误场所。不过既然所有人都欣赏钢琴声,也许这又是种‘共享的艺术’,谁知道呢?音乐是无国界的。也许美丽的是钢琴与音乐本身,至于弹奏的是哪一双手则没那么关键。”
那段话草草写在扉页,像是随手抓了一本书,然后凌乱地写下了一段感言。写作的那只手显然心绪混乱,“共享”被拼错,又随手一划涂改过来。在“哪一双手”那里,稍显凌乱的墨点徘徊不去。
你抚摸那几个钢笔尖留下的痕迹。太过真切也太过鲜活,你太了解德莱恩……你曾经那么多次看着他坐在台灯下,脊背挺直,钢笔划过纸面,沙沙轻响。
你想象年轻的军官,他坐在那儿,心乱如麻。那头金发在台灯下显得漂亮极了,他的蓝眼睛……心烦意乱,自我开脱。但说服自己不容易,钢笔尖一次又一次轻轻点在纸面,最终他下定决心,“哪一双手”,就这样。没错,就是这样。
没有“令人心烦意乱的犹太钢琴家”。他还在正轨上,他还安全。
你坐在卧室。现在你有充足的时间将这本书读完了,不会再有硫磺与烈火,不会有枪声将你打断。你读得很慢。
下午的时光漫长而平静。好季节和好天气,米娅在楼下,妈妈在准备下午茶。你知道莱恩在一刻钟后会按响门铃,他们会去看战后首映的电影,《凶手就在我们中间》。他花了半天时间才抢到门票。
下个月他们会坐轮船去美国碰碰运气。他们会定居在纽约,华盛顿或哪个东部大城市。再过几年他们也许会有孩子,一个,或者两个。大概不会更多了,米娅不喜欢太多小孩。他们不在乎是男孩还是女孩,不过男孩大概会更像米娅。
你希望看见有个孩子很像米娅。
你很高兴你的妹妹得到幸福。你很爱她。在大西洋的那一岸,新生活正闪闪发亮。他们会相爱、结婚,然后时间让她年轻的肌肤上添上皱纹,莱恩和米娅,他们会像那种老人家,七十多岁还可以慢吞吞地、肩并肩地走过秋天的公园。
这个热乎乎的想象让你感到一种遥远的温暖。像是火炉上咕嘟作响的热汤冒出的白色雾气,那种烟雾从你的指尖飘过,让那里有一种温暖湿润的触觉。
但你知道火炉上的热源不会再属于你。那些滚烫的肌肤,亮晶晶的汗水,温暖的嘴唇和掌心,你金色头发、双眼湛蓝的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