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这几句话后,场面居然陷入了沉默。
高祖、太宗,乃至张太岳,在场的都是顶尖的政治人物。顶尖的政治人物窥一斑而知全豹,一个“气数尽了”,就已经可以概括所有的愤恨、绝望,乃至感慨。西晋时索靖知天下之将亡,用马鞭指着宫殿旁的铜骆驼叹息落泪,说“会见汝在荆棘中”。而对于政客来说,那就连落泪都不必在场谁会不知道亡国的后果?
《恶紫之夺朱也》后面还附了一本《桃花扇》,曲目中描述亡国亡天下的遗民走投无路,在绝境中向祖宗哭诉,所谓“高皇帝,在九京,不管亡家破鼎。那知他圣子神孙,反不如飘蓬断梗。十七年忧国如病,呼不应天灵祖灵”但高皇帝要真有那副眼泪,大概早在万历上位、国事昏聩时就已经哭干净了;凡人畏果,菩萨畏因,后续的山河破碎、生灵涂炭,都只能算是荒唐糜烂后不可挽回的因果,神灵又为之如何?
真正的心寒不是大喊大叫,暴跳如雷。或者说,事到如此,高祖太宗们就是连发怒的力气都没有了。如此相顾无言,许久寂寂,连真君都吓得不敢呜咽叫痛了。倒是张太岳由于许久,还是决定开口安慰。
“……高皇帝也不必过于忧怀。”他道:“而今毕竟与书中的记载不同,是有些变数的,向来结局不会太坏。”
高皇帝垂下了目光,笔直盯着张太岳。
“变数。”高祖语气低缓,已经近乎喃喃自语:“以今而论,大概就是那个姓穆的仙人……他到底想做什么?”
是的,这大概是高皇帝如今麻木空洞的心境之中,唯一能感受到的一点疑惑了。先前真君及隆庆帝的转述都被主观情绪严重扭曲,连所谓“谪仙人”的善恶亦无从分辨;而现在仙人倒是亲自送来了祭物,但纵览全局,却令人更加迷惑而不知所以如果是想嘲讽朱氏亡国的结局,似乎不应该送一本哀悼气息如此之重的史书;如果是出于善意,又不该不管不顾,在权位的顶峰撒手而去,将偌大的基业抛给一个完全不足以依靠的皇帝。
显然,现在能体会仙人心境的,恐怕亦只有张太岳一人。但张氏也不觉微有沉吟。他将那本史书、那封书信、乃至这十余年的光景从头至尾再回忆了一遍,才慢慢开口:
“或许……是想创造一个新世界吧。”
“新世界?”
高祖霍然抬起了头来,神色中已经有了明显的惊愕。他不是第一次听到“新世界”这个古怪的名词了。早在飞玄真君及隆庆皇帝为他转述仙人的举止时,类似的术语就曾再三重复,多次出现在奏折及文书的犄角旮旯以高皇帝原本的猜测,这个“新世界”应该指的是“改朝换代”、“鼎故革新”,或者换一个新皇帝。但现在,现在看来
“新世界。”高皇帝重复了一遍:“什么意思?什么样才叫‘新世界’?”
“……我也不知道。”张太岳道:“所以我想在此暂住片刻,等一等这个新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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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错,在反复思量之后,劳心劳力的张太岳居然在地府暂留了下来,就住在老朱家祖宅旁边。这样的安排颇为微妙,但原因也不难解释。一面来说,张太岳虽然清楚“天命已定”,但终究是操了大半辈子的心,不能不怀有一点天真的妄想万一老天垂怜,能让万历皇帝过早的离开大安人民呢?另一方面讲,张太岳再三读过书信之后,也实在想看一看穆祺所说的“新世界”。
是的,虽然书信中相当直率的交代了十余年穆氏在大安施行的种种举止,再无遮掩的揭露出他真实的目的。但关于所谓心心念念的“新世界”,穆祺却并无太多着墨。
为什么没有太多着墨?因为就连穆祺本人,也不知道这个新的世界是什么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