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的小事没有应对也就算了,但这样会自我发酵的塌天大祸可不是装傻能糊弄下来的。到了大年之后,沿海的商团终于忍无可忍,在广州向京城拍出电报,咄咄质问:“如此情形,当何以收场?”
地方商人居然敢公开与朝廷对峙,其性质已无异于谋反;而形式之所以在短时间内急转直下到如此地步,除了危机引爆的恐慌之外,还有各地官员有意无意的纵容大家都是在金融市场赔了钱的,皇帝凭什么不给个说法?
不会吧不会吧,你不会觉得老爷们还要倒贴钱给朱家打工吧?
这是隐晦的不满,是阴狠的示威,是官僚系统对皇权的一次集体反抗。泥人也有三分土性,天下也不是任凭皇帝揉搓的面团,总有些大家都要遵守的规则在。
当然,这样的反抗同样是虚弱保守,微不足道,总不过是大号的哭宫门事件而已。官僚们可以跪着向皇帝挥拳,但肯定没有造反的胆子;数百年的正统积累无与伦比,万历帝依然拥有巨大的优势。他可以效法他的亲爷爷飞玄真君,悍然出手将逆贼全部送上天,以强力震慑宵小;也可以效仿亲爹隆庆帝,下两道温和含蓄的旨意,委婉抹平官僚怨愤,想办法平息事态。
无论温和抑或强硬,都各有其利弊,但只要万历帝决定出手,那他都能大赢特赢;这就是皇权特许,这就是正统人心,这就是数千年积威所至,天下莫敢不服是或者否,生或者死,千万人性命荣辱,只待皇帝乾坤一掷而已。
然后呢?然后万历帝选择了“或”。
是的,在电报发到中枢之后,皇帝居然毫无反应喔,倒也不能说“毫无反应”,准确来说,他把自己锁到了皇家别苑中,开始拒绝处理一切事务。既不是赞同,也不是反对;既不是温和,也不是强硬,而是玄之又玄的“或”任凭外界的信件公文暴雨一样涌来,也休想能拿到一个字的回复。
没错,皇帝开摆了!
这样的摆法还与历代先帝不同。世宗时不见外臣,但送进去的奏折照批照改,大事并无迟误;隆庆帝沉湎酒色,但对内阁及外事处信任有加,高肃卿自己就可以当半个家。到当今圣上手上,内外既空虚无人,大臣也胆小如鼠,只要皇帝不开会下文件,那任凭政务堆积如山,谁也没有权力办成一件事。
所以,在沿海商人近乎空开叛乱的当口,在形势瞬息万变的前两个月,朝廷居然没有任何的举动。
这是致命的疏漏,不可挽回的过失,铸九州之铁难成的大错在一开始,商人团只是地方官僚用来和皇帝要价的筹码而已,用完就丢绝不心疼;只要精兵在手,自信完全能掌握住局面。但两个月的茫然困惑之后,有几个省的长吏却发现了情况不大对头:精兵有倒是有,但没有皇帝的圣旨,任凭军营里有多少军队,地方官一个也调不出来;而商人雇佣的保镖、亲眷、工人却悄无声息渗透进省城,已经在衙门附近安营扎寨。
现在,各位官员推开家门就能看到商人的保镖团,那局面的急转直下,各位长吏惊恐之余的痛悔莫及,当然也就可以想见了。
坏了,我成替身了!
到三月份,广州等新势力最强大的地域终于抢先迈出意义重大的第一步。广州布政使被商人及工人“劝说”,不得不颁布命令,打开本地储存武器弹药的库房,将火器分发给当地炼钢厂煤矿厂的工人,宣布由他们“维护秩序”。名义上是因为经济动荡要“不得已为之”,实际上……实际上也不必追究这么细嘛。
消息一出,天下立即为之轰动。留守京城的大臣惊骇莫名,终于撕破脸冲进宫去,将独自emo了几个月的皇帝硬生生拖了出来,逼迫他必须得立刻做出决断。皇帝被逼着出宫见人,倒也松口同意开会解决。但等大臣们前脚离宫,惊魂稍定的万历皇帝就做了一个惊人之至的神经决断他派人给皇室驻扎在南方的外戚和太监发报,提醒他们“大变在即”,一定要及时处理产业。
是的,橡胶危机后皇帝精神崩溃,除了躲在深宫暗自emo之外,最大的执念就是反复盘算,一寸寸计算着怎么在金融市场上翻本。如果真要强力弹压广州的骚乱,那金融难免会受影响;所以要赶快出清,在市场反应过来之前跑路,才能避免损失,甚至趁乱赚上一笔。
非常精彩的谋划,非常迅速的反应,非常敏锐的金融直觉;如果当事人的身份不是皇帝,如果不是在政权生死存亡的要命关头,这样的决断是能上金融教科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