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谭上连动了。他缓缓抬起眼,目光不再是停留在买苏黛尔身上,而是越过众人,仿佛穿透了厚重的帐幕,投向了外面无边的夜色,投向了这片广袤而多难的土地。他看到了连绵的营火,如同地上的星河,那是他麾下数万将士的营盘;他看到了远处黑暗中沉默起伏的山峦轮廓,那是刚刚归降的部族栖息之地;他更看到了更远方,那尚未完全平定的天山南北……左帅(左宗棠)临行前的话语犹在耳畔:“用兵之道,攻心为上。新疆之固,在人心归附,在血脉交融。”
幕僚的话语和阿訇的承诺,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他心中激荡起层层涟漪。一个十七岁的少女…一场婚姻…换取一片地域二十年的太平?这交易,冷酷得近乎残忍,却又现实得令人无法拒绝。这少女…他目光的余光不由自主地再次落在那抹靛蓝色的纤细身影上…那惊鸿一瞥的舞姿,那清澈见底又带着倔强的眼眸…
他手中的酒杯,稳稳地放回了面前的条案上,发出“嗒”的一声轻响。这声音在寂静的帐内显得格外清晰。
随即,他低沉而平稳的声音响起,不高,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力量,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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仅仅一个“好”字,如同投入滚烫油锅的冷水,瞬间在帐内激起了无声却剧烈的反应。清军将领们交换着眼神,有人了然,有人惊讶,但更多的是对主帅决策的绝对服从。几位幕僚则不易察觉地松了口气,眼中流露出赞许和“果然如此”的神情。阿訇紧绷的身体猛地松懈下来,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他拄着拐杖的手微微颤抖,浑浊的老眼中瞬间涌上激动的泪光,他对着谭上连的方向,深深地、深深地弯下了腰,枯瘦的脊背几乎要贴到地面。其他回族长老们也纷纷起身,脸上交织着复杂难言的情绪——有卸下重负的释然,有攀附上强大靠山的庆幸,更有一种将部族最璀璨的明珠献祭出去换取生存的沉痛与无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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买长老坐在角落里,身体剧烈地一震。他猛地抬起头,看向场中依旧低垂着头、似乎还未完全明白发生了什么的女儿买苏黛尔,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无力地张了张,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痛苦地闭上了眼睛。买苏黛站在妹妹身边,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她下意识地伸出手,紧紧握住了苏黛尔冰凉颤抖的小手,用力攥紧,仿佛要将自己的力量传递过去。
买苏黛尔自己,在听到那个清晰无比的“好”字时,整个人如同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击中。她猛地抬起头,那双曾令谭上连失神的美丽眼眸中,瞬间充满了巨大的、难以置信的惊愕。瞳孔骤然放大,里面清晰地映着帐顶跳动的灯火,以及主位上那个男人如山岳般沉稳的身影。血色从她蜜色的脸颊上急速褪去,变得如同帐外的月光般惨白。她纤细的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起来,感觉脚下的厚地毯仿佛变成了流沙,要将她吞噬。姐姐紧握的手是她此刻唯一的支撑。
谭上连的目光,平静地掠过众人各异的神色,最终落在了买苏黛尔那张惊惶失措的小脸上。他看到了她眼中的惊涛骇浪,看到了她褪尽血色的容颜,也看到了她强忍着没有夺眶而出的泪水。那眼神中的纯粹脆弱,像受惊的幼兽,反而在瞬间触动了他内心深处某个极其隐秘的角落。他征战半生,见惯了尸山血海,习惯了铁石心肠,此刻却因这少女的惊惶,心弦被一根看不见的手指,轻轻拨动了一下,泛起一丝几不可察的涟漪——是怜惜?还是某种更深沉的占有欲和保护欲?连他自己也分辨不清。
他没有再说话,只是对着侍立在侧的亲随将领,极其轻微地颔首示意。
将领立刻会意,大步走到帐中央,声音洪亮地宣布:“将军有令!今夜良辰吉时,即与买氏苏黛尔小姐行合卺之礼!速备婚仪!”
命令一出,整个大帐,乃至整个庞大的军营,仿佛瞬间被投入了巨大的熔炉,气氛骤然炽热起来。帐外的亲兵们得了消息,压抑的欢呼声如同潮水般扩散开去。很快,军营各处都响起了兴奋的议论声、奔跑的脚步声和准备物品的嘈杂声。
“听见没?将军要成亲了!”
“嘿!是那回回小仙女!买家的姑娘!”
“快!把红布都找出来!灯笼挂上!”
“酒!多搬些酒来!将军大喜!”
军营如同被点燃的干柴,迅速沸腾起来。士兵们脸上洋溢着兴奋的笑容,长久征战带来的疲惫和紧绷似乎在这一刻得到了奇异的释放。他们手脚麻利地翻找着一切能象征喜庆的东西——红色的布匹被翻出来,撕成条幅,匆忙悬挂在营帐之间;不知哪个士兵珍藏的几盏旧红灯笼被找了出来,高高挂起在帅帐门口;更多的酒坛被从辎重营里搬出,堆放在空地上。粗犷的笑声、吆喝声、刀鞘碰击声此起彼伏,与远处尚未平息的欢呼遥相呼应,汇成一股热烈喧嚣的洪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