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盖着雪白的棉被,将一截手臂交给床畔的年轻护士,护士问他有不舒服吗,他只简短说,“我摁错了铃。”
我呆滞盯着他陷入光影中的时明时昧的侧脸,他皮肤苍白得透明,他的背影在一片光纤尘埃中接近虚无,天花板的老式长管灯笼罩着他修长干净的身躯,他穿着蓝灰相间的病号服,逆光是四十度的斑驳,亦是黑白胶片般的静谧,他右手捧着一份合约浏览,宽大的窗子洒入一束阳光,他该是属于人间四月天的时节,从容,潇洒,不骄不躁,谈笑风生,他比英勇粗鲁的将军少一分戾气,比斯文孱弱的书生多一分桀骜,他是这世上为数不多的恰到好处的男人。
我浑浑噩噩推开房门,护士有些迷茫,“您是严先生家属?”
严昭转过身,他脸孔闪过微不可察的诧异,我会在医院出现,情理之中又意料之外,他只愕然了两三秒,随即继续翻文件,“你怎么来了。”他顿了片刻,“检查我的死活,死了普天同庆,活了再蓄谋暗杀,对吗。”
我抿唇攥拳。
他翻了一页,漫不经心在落款签署名字,“失望吗。”
护士将棉签蘸满酒精,擦拭着隆起一块青色的皮肤,“严先生,这几天您的脾胃会绞痛,心脏的起搏也强弱不定,症状是食不下咽,偶有咳血,过一阵会缓解。”
严昭语气温和,“有劳。”
护士很羞涩,“您是威望显赫的慈善家,为什么会有仇家呢。”
严昭余光徘徊在十米开外的我,我挪动到靠窗的位置,摸索着床头柜的水壶,蓄了半杯热水,掩盖着作为罪魁祸首的心虚,他不疾不徐说,“是我自己误伤。”
护士一怔,能被科室安排伺候严昭的护士,一定接受了短暂而强效的教导,懂得装聋作哑和守口如瓶,她动作麻利调整液瓶的流速,拔出五六厘米长的尖锐银针,弯腰托起他一只手比划着角度,“幸亏您体魄好,换普通人,下手术台都另当别论。子弹毒性的种类和伤害程度,院里的专家主任会诊都没把握,您尽快催促郑先生将具体的毒性确定才能根治。”
严昭撂下文件,将手肘垫在枕头上,“我知道。”
我啜啜喏喏良久,原本强忍的泪意在针刺入他手背的瞬间,眼眼眶倏而涌起猩红,我哽咽说,“我错了。”
严昭听到我这句没什么反应,当护士用胶贴固定住针头后,她拾起药盘走出病房,消炎药浸泡血管引发钻心的疼,严昭指尖微微蹿动了下,他沉默看向我,无动于衷的,喜怒不明的,甚至冷漠凶煞的,好半晌他叹了口气,他终是无法把我对他的无情无义心狠手辣完璧归赵加注给我。
他朝我伸出手,“许安,过来。”
我倒退半步,眼泪像泛滥的雨泊,铺天盖地流淌蔓延,很快覆盖整张面容,起先是压抑的啜泣,沦为失声大哭。他扼住我手腕,将我拖向怀中揽住,耐着性子哄我,可无济于事,他对我的包容,对我的放纵,蜕变成锋利的剑,扎在五脏六腑最娇嫩的部位,折磨得千疮百孔,我积攒的泪水仿佛冲垮堤坝的洪涝,源源不断瓢泼滚下,他搂着我腰肢,像拥抱一枚易碎的叶子,他极尽温柔,“好了,我没死。不希望我死,是吗。”
我哭得愈发激烈,他无奈说,“别哭了,我头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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