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起的坟茔沉默地伏在山坡上,泥土是新鲜的深褐色,尚未被风雨磨平棱角。几根未燃尽的白色引魂幡,在铅灰色的低垂天幕下,被料峭的风拉扯着,发出呜咽般的裂响。纸钱的灰烬打着旋儿,忽高忽低,像无处归依的游魂,最后无力地粘在湿冷的泥土上,或是被风卷着,扑向送葬归来的、神情麻木的人们。
余小麦是被弟弟余建国和弟媳春桃半架半扶着弄下山的。她的身体僵硬冰冷,仿佛一截刚从冻土里挖出的枯木,每一步都拖在泥泞里,留下深深的、了无生气的痕迹。那身粗粝的麻布重孝裹着她,更衬得她形销骨立,宽大的孝服空荡荡地晃着,里面像是被掏空了一切,只剩下一个勉强支撑的躯壳。
回到自家那座略显孤寂的两层小楼,那扇熟悉的门扉仿佛隔开了两个世界。屋外的风还在呜咽,屋内的空气却凝滞得如同胶冻,沉重地压在胸口。厅堂里还残留着未散尽的香烛烟火气,混合着一股冰冷的、死亡的气息。余小麦对这一切都毫无反应。她甩开弟弟弟媳的搀扶,或者说,那根本不算甩开,只是她体内的最后一丝力气也耗尽了,身体直直地向前倒去。余建国惊呼一声,眼疾手快地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肩膀,才避免她一头栽倒在地。
“姐!”余建国声音发颤,满是惊惶。
余小麦没有任何回应,她的眼神空洞地穿透眼前的空气,投向某个虚无的深渊。她的身体在弟弟的臂弯里软了下去,像一滩融化的雪水。余建国和春桃手忙脚乱地将她半抱半抬,几乎是扛着,穿过冰冷沉寂的厅堂,安置在她和陆远山结婚时买的那张席梦思床上。这张承载过短暂温情的婚床,柔软的弹簧床垫此刻像一个冰冷的祭坛,凹陷下去,承接住她毫无生气的身体。她的身体接触到床铺时,发出轻微的一声闷响,随即再无动静,只有胸口的微弱起伏证明她还活着。
这一躺,就是三天。
三天里,余小麦水米未进。送进来的粥饭,放在床头的小木凳上,从滚烫放到冰凉,凝出一层厚厚的粥皮,再原封不动地被春桃端出去。她紧闭双眼,仿佛沉入了一个隔绝光与声的深海。偶尔,余建国会看到她干涸的眼角渗出一点微小的水痕,很快又消失不见,快得像是错觉。她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上,没有丝毫表情,只有嘴唇因为缺水而干裂,翻起一层层细小的皮屑。她像一尊被悲伤和粗麻孝衣重重包裹的泥塑,所有的生机都被那场嚎啕大哭彻底燃尽了,只余下死寂的灰烬。
弟弟余建国的心,如同被放在油锅里煎熬。他一次次走到姐姐房门口,透过虚掩的门缝往里看。姐姐那毫无生气的样子,像一把钝刀子反复切割着他的神经。他搓着手,在狭窄的堂屋里焦躁地踱步,脚下的青砖几乎要被他磨平一层。担忧像藤蔓一样缠绕着他,越收越紧。母亲骤然离世带来的悲痛还未散去,姐姐这副濒临破碎的模样更让他感到灭顶的窒息。
“这样下去不行!姐的身子骨会垮的!”第三天傍晚,余建国终于忍不住,对着在灶间忙碌的春桃低吼,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恐惧和焦灼,“再不吃东西,铁打的人也撑不住!”
春桃挺着微微显怀的肚子,正小心翼翼地将锅里熬得软烂金黄的小米粥舀进一只粗瓷碗里。米粥的香气在冰冷的灶间弥漫开,带着一丝微弱的暖意。她动作轻柔,生怕惊扰了什么。听到丈夫的话,她抬起同样布满血丝和忧虑的眼睛,轻轻叹了口气:“我知道,建国。可姐现在……她心里那道口子太深了,堵着,什么都进不去。”她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些,“我去试试吧,熬得稀一点,暖暖的,兴许……兴许能喂进去一口。”
春桃端着那碗热气腾腾、散发着谷物暖香的小米粥,还有一小碟自家腌的脆嫩酸萝卜,脚步放得极轻,像怕踩碎什么似的,再次走进余小麦的房间。黄昏的光线无力地穿过糊着旧报纸的窗棂,在凹凸不平的泥土地面上投下模糊的光斑。屋内弥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草药味、灰尘味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如同沉水般的绝望气息。
余小麦依旧维持着那个姿势,蜷缩在床铺内侧,背对着门。厚重的粗麻孝衣像一层僵硬的壳,包裹着她嶙峋的肩背,整个人仿佛要陷进那柔软的席梦思床垫里去。
“姐?”春桃的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落在尘埃里,“姐,起来喝口粥吧?热乎的,熬了好一会儿,米油都熬出来了,养人。”她走近床边,将碗轻轻放在床头那只同样落满灰尘的小木凳上,发出轻微的磕碰声。“多少吃一点,身子要紧啊。妈要是在天有灵,看着你这样,她老人家该多心疼……”春桃的声音哽住了,带着浓重的鼻音,她强忍着没让眼泪掉下来。
床上的人影,纹丝不动。空气沉重得如同凝固的铅块。